2011年10月31日 星期一

方塊的記憶




忘了日子是如何飛逝地過去。
我只是被時間推著跑。
逃。

逃。
用飛快的速度,將行李從巴黎運回了台北。
不過就這麼一回事。

面對,或是逃避?
至今無解。
我看著第二代小紅莓的紅色液體被pump吸進去,
滾了一圈,流了出來,
流進孱弱的肉體裡。

她問我:「為什麼是她?」
她問我:「是不是我做錯了甚麼?」
「不是,當然不是!」
我篤定地甚至帶點氣憤的回答。

可是,我也想問上天類似的問題。

我很快習慣在醫院的夜,
伴著走廊上的藥車,腳步聲,入睡。
曾經如此熟悉的地方與節奏,
只是,如今我轉換了角色。

忘了自己怎麼走過。

就像狠狠地將自己蒙在厚厚的棉被裡,
你以為自己會窒息而死,
卻忘了在最後的那刻,
你一定會奮力的探出頭來,
用盡全力地吸一口氣。


2010年11月30日 星期二

2010 嚴冬


十一月二十九日,離十二月還有幾天的時間,
夜裡,法國部份省區溫度已經降到零下十五度。
透過電視報導,看到這些地區被厚雪覆蓋,
老人家辛苦的在門前鏟雪。
他們說:
「大戰過後有一年的冬天也是這麼的冷,
不是沒有遇過酷冬,只是這幾年來大家都習慣用電氣產品之後,
嚴冬加上斷電,沒了暖氣,日子就非常難過。」

雪降太多,太急,許多地方的電力都短缺,
學校停課,道路中斷,很多人也無法去上班了。
飼養雞鴨的農家,看著大雪將雞棚壓垮,雪堵住飼養的通道,
他說,雪再不停,所有一切都要垮了。

巴黎的地鐵照跑,在地底下鑽動,也為這個城市帶來一些熱能。
警察在每個地鐵站巡邏的次數變得密集,
那天,三位警察圍著躺在地鐵月台上的男子,
他們用力地搖他,叫喚他,他始終無反應。
那是下班時間,月台上滿滿的人,大家的眼光注視著這一幕,
然而沒有人逼近,大家繼續維持著本來的動作,
只是原本喧囂的聲音都沉寂了下來。

每一天,在法國的街頭都有些遊民被凍死。
僅管今年法國的社福組織已經較往年提前開始救助行動,
但是這些都敵不過一年來激增的遊民人數與惡劣的天氣。

「愛心餐廳」是法國一位神父發起的活動,
每年的冬季,在超市入口,會有義工推動募捐食物給需要的人,
這些食物進入愛心餐廳,也就是食物銀行,
再透過這些非營利組織的系統分配給需要的個人與家庭。

前幾天的下午,經過家裡附近的廣場,看見由市公車改裝的社福專車停在路邊,
它的門是敞開的,歡迎需要的人上去拿個麵包,坐著喝碗熱飲。
我迅速地往裡面看了一眼,他們的身體幾乎都是痀僂的,
捧著一碗冒煙的湯,那一刻,他們暫且戰勝了寒冷。

根據上週法國電視台的報導,今年法國遊民人數增加百分之三十,
裡面有些是中年失業人口,有些是二十五歲上下的年輕人,
在長期找不到工作的情形下,漸漸喪失租屋能力,最後成了居無定所的遊民。
五十幾歲的他說:
「這是第一年成為無家可歸的人,往後,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鏡頭下,有位帶著四個小孩的媽媽前來領取食物,她說,已經三天未進食了。

雪,還是不停地降下。


2010年10月27日 星期三

巴黎僕人房


這是位於巴黎 Place de la Nation 附近的頂樓小套房,

精確一點的說,是數十年前人們口中的僕人房。


當乘坐地鐵到達這個地點後,

首先會看到以一座巴洛克時期雕塑為中心的小型廣場,

接著是以此為中心發散出去的道路,

每輛進入圓環的車都將先繞著女神雕塑前進,

而後找到自己的路,轉向前行。


找到這條廣場上小有名氣的大道,

按下密碼,用力推開厚重的大門,

進入由四棟大樓形成的小型聚落。


門口右方是門房的住處,

他負責掌管所有住戶的信件,大小事情。

還有,最重要的所有樓層的清潔。

每棟都有一座七層樓的木製旋轉樓梯。


在巴黎的門房是項不錯的工作,尤其在這種「好區」,

因為他們可以擁有免費的住所,

在地價驚人的巴黎這是最大的福祉。

說實在的,我還蠻羨慕他的工作。

大概是「刺蝟」這部電影影響我太深,

我一直把那帶點南歐口音的門房太太想成刺蝟女主角,

有時跟她在門口聊天,

我總想,會不會在那扇門後有座堆滿書的櫃子。


進入自己所屬的大樓還必須有第二個密碼。

樓梯間雖不大但感覺的到是來自某種等級品味的設計。


第一次來看這間房子時,

房客是位德國年輕女孩,

他特別提醒我從廁所的窗口可以遠遠地瞧見艾菲爾鐵塔。


她好興奮而無視於廁所的陽春。


我喜歡這間小套房,因為它雖小但明亮,

雖然需要努力爬上來,但是只是多爬幾層樓,

而不是必須走另一個小空間,爬那種僕人專用小樓梯,

另外,房東也將它整理的很舒適。


我看過一些僕人房,

來這裡的留學生有一部份的人都住過僕人房,這些都很正常的。

斜屋頂,內部陳舊,通風不佳,住久了,也許會窒息。


一棟屋子就把社會階層給劃分了出來,不知是該說厲害還是殘酷。

在奴僕制度消失後,頂樓小小的僕人房通常被用來當倉庫使用,

但隨著巴黎居住空間的不足,

這些小空間一一被改造成小套房租給年輕上班族或學生。

幾年前,財主們赫然發現這些僕人房有驚人的投資報酬率,

於是大量買進,以一般套房價出租。


其實,我也不是那麼確定我的房子真的是僕人房,

因為隔壁的鄰居們看來都是有薪階級的法國白人,

我好像這群居民當中唯一的非白人,

我在說甚麼???


基本上,是不是僕人房好像也不是重點。

大概是因為連續罷工,圖書館沒開,

我一個人悶在這個小小立方體裡太久了,

剛剛鴿子又一直撞窗戶旁的外牆,

讓我又以為置身於徐四金那個被鴿子侵占的僕人房裡。

(可能今年的秋天冷的太早,鴿子也暈了)


誰叫我一住進來的時候,門房太太就一直提醒我,

「要記得把廁所跟樓梯間窗戶關好,不然鴿子會跑進來,

還有,記得,別餵鴿子食物,他們一旦入侵是很可怕的!」

2010年9月29日 星期三

罷工遊行



201097

法國總工會號召百萬人上街頭

全國交通 學校 近乎半癱瘓

有些人是這輩子第一次罷工遊行

隊伍從共和廣場沿著Boulevard Voltaire 走向國際廣場

一整天的示威即將結束

隊伍中不乏頭髮斑白即將退休的老人

因為遊行讓原本車水馬龍的廣場成了警車 裝甲車的停車場

群眾 旗幟 與聲響將氣勢壯大了起來

但是 政府真的會因此協議退讓嗎?

應該六十歲還是六十二歲退休呢?

有人說

法國人真懶 為了退休年齡差兩歲 就吵個不停

可是 酪農與工人說

從十幾歲就開始用勞力工作了 粗重的活 撐到六十歲已是極限

年輕人說

大家都不退休 哪來的工作機會?

政府官員說

大家越活越老 就應該多工作些 這是件令人高興的事

不過大家也都知道

國庫越來越負擔不起這筆龐大的退休費

年輕人更擔憂 以後還有沒有退休金這回事

當大半的工作所得或說「希望」都存進國家大機器裡

一旦機器出問題了 該如何呢?

2010年6月3日 星期四

Ma petite cocotte 我的心肝小寶貝


她從房間裡被攙扶著走出來,臉上失去了平常開朗的笑容。

是久未謀面的孫女前來告知她,她那唯一還在世的獨生女昨天過世了。
孫女以為罹患失智症的祖母很快就可以忘了這個喪女之痛。
她試著將這訊息模糊化,並且快速轉換話題,
不過,老人家還是哭紅了眼睛。

她對著我說:
「這個小孫女,我從小將她拉拔長大,
現在她失去了媽媽,多可憐阿!
能說什麼呢? 這就是人生!」

「我有七個兄弟姊妹,你可以想像我們的童年是多辛苦嗎?
如今,我們各有各的生活,彼此都沒有連絡了,
每個人都是孤獨的」

「很奇怪,今天我覺得很孤單,好像所有的人都拋棄了我。」她說。

今天,她畫了一朵花,但是她並不滿意
因為那朵花太小,很容易被拭去。

畫朵大一些的,帶著能力的花吧!
她接受了我的建議,只是下筆後變成了一位兩手張開,大聲嘶喊的女人。
接著,她加上了一個雙手顫抖的小小人物在女人的對面。

「『愛』,『愛,好難!』,這世界上有幾個人可以好好地愛呢?」
她哼著「玫瑰人生」的歌詞,講了這句話,
不知道她是在分析歌詞還是講述自己的心情。

「畫面上的這兩個人他們在做什麼呢?」
「他想擁抱他吧!」在不同的時間裡,我問相同的問題,他都給我這個答案
一直到最後,他作出了另一個回答:「他在大聲斥責他,兩隻手揮舞了起來。。。」

我幾乎沒見過她的家人,她的房間陽春到讓人有點心酸。
花瓶裡裝著積滿灰塵、已褪色的塑膠花,牆上掛著已停止前進的時鐘。

「她還有家人嗎?在哪裡呢?」這是我一直以來的疑問。

從心理師的口中我得到了資訊:
在她失智之前,她是位追求完美、蠻橫、挑惕、情緒起伏不定的女人,
經常在家歇斯底里地斥責先生、小孩,帶給她的家人許多痛苦。

失智,「意外地」改變了她的性格。

老人家是失智中心裡最可愛、慈祥、樂觀的一位,
每次看到了我們總是笑容滿面,行吻頰禮之後還會輕撫我們的臉說聲:
「ma petite cocotte」(我的心肝小寶貝),
好像我們都成了稚嫩的小女孩。

她對「女兒去世」這件事情理解了嗎?
無解。
我只知道她今天覺得很孤單,心痛,
但是她說還是得樂觀地走下去。




2010年5月13日 星期四

期待

我將白紙放在她的面前,
她說,
腦筋裡什麼都沒有,一片空白。
可是,我一直認為她的內在存在著一些影像,
所以她對周遭的對話、人們的表情可以做出幽默的解釋。

我想請她試看看,
努力地尋找內在的影像,不一定是腦內的影像,
可以是一種感覺、可以只是單純地想畫出某種線條的衝動,
就把它用筆畫出來。
當落下第一筆後,畫面就會慢慢形成。

她試著做了,
從迷失在白紙裡,拿出勇氣畫出第一筆到完成整個原創性十足的繪畫。
每次畫完時,她總是很高興,因為自己有能力完成一樣東西。

她雖然已經沒有時空的定向感,但是對畫作的感受卻是細膩精確的。
縱然幾分鐘後,她開始誇讚:「是誰畫出那麼漂亮的畫?」
但對於畫作的感知、評斷卻未隨失憶而改變內容。
我訝異於這樣的結果,更驚嘆藝術的力量。

我的實習指導者覺得我太天真浪漫,
希望我停止作這樣的事,
因為對一個重度失智的老人而言,
她看不出自由畫的意義。
而她更提醒我,千萬別認為藝術可以超越醫學研究,
「對老人失智的末期病人你還期待什麼?」

「如果你真的認為他們還有創造力,那麼你必須對你的言論付出極大的代價。」

是的,就是這樣的想法,所以坊間的書永遠只是讓失智病人回憶,
好像回憶就能讓腦筋病變慢些。
似乎回憶才能帶來快樂。
書上說,不要叫失憶症病人面對白紙,不然會加重他們因迷失而產生的焦慮。
但是,書上卻沒說,
或許我們內在的力量、勇氣,可以克服恐懼,面對空白,
在迷失中創造另一種新的景象。

在失智中心實習,最失落的並不是與這些病人的接觸,
而是醫護人員的專業提醒:
「別忘了他們的病情只會惡化不會進步,不要有期待」
是的,不要有期待...
但是,難道失憶就失去一切了嗎?


2010年1月28日 星期四

寫詩

今年的冬天實在太冷了。

新年過後的失智中心氣氛非常低迷。
這裡原有十二位「後期」的失智老人,但假期過後少了兩位。
室友少了,其他的老人無法察覺,只有三位認知功能還未喪失的婆婆們發現異狀。
然而大家心照不宣。

J和S是「清醒的兩位」,她們是對超級好友,
兩人總要坐在一起,連走路都手勾著手互相扶持,
S個性爽朗,J則是嚴謹,對人帶點猜疑防備的心,標準的完美主義類型人物。

第一次看到J用點描方式畫水彩,大家對他稱讚不已,
她則是皺著眉毛跟我說,你們應該是為了鼓勵病人所以說謊吧!

接著,她跟我說許多關於圖像的想像,
我驚訝於她的想像力,希望能幫她擴展這方面的能力,
不過卻被有經驗的照顧團隊成員批為天真,忘了失智症也會帶來胡言亂語的表徵。

那真是令人受挫的回應,因為我相信她的能力高過她的疾病限制。

也許是我的挫折感太明顯了,讓團隊成員有點「內疚」,
允許我開始讓J作ㄧ些圖像的想像活動。

接著我們開始寫詩,因為她是一位文字量非常豐富的人,
雖然記憶喪失,卻還能精確地拼出文學性很高的法文單字。

今天她自己獨自寫好一首完整的詩,用那顫抖的手。
她拿給我看難過的說,因為疾病,字變得很醜,別人都看不懂了。
我笑著說,因為我是外國人,就算寫的很清楚我還是看不懂,
我這個非法語人口的身分減低了她的焦慮。
她很自在的讀她所寫的詩給我聽。

詩的意境就像秋天的早晨,細緻、安靜、悠遠。
很美。

她回憶著少女時期熬夜看詩、寫詩而被父親責備的場景。
因著丈夫的工作必須時常旅行,在旅行中書寫記錄。
有時在下雨的街道,索性躲在屋簷下拿起筆記本開始寫幾句詩。
或是跟朋友到餐廳用餐後,喝咖啡時也寫下一些辭句。

自己不是詩人,只是從少女時期開始就喜歡讀詩寫詩,
只是一份單純的喜愛,她說。

過去的記憶雖然久遠,但是那份寫詩的樂趣卻刻印在生命中,
超越腦內記憶的障礙。

陪著她寫詩,也沈浸在文字的美感中,若非她顫抖的手,我確實忘了她的年紀。

有時在要簽名時,看著她呆呆的望著白紙了好幾分鐘,只是因為忘了日期、時間,
也想不出該如何寫出「2010」這四個數字。

有一天她也會忘了如何說話、穿衣,
但是我想如果到了那一天有人向她讀詩,她應該還是會像現在一樣,
眼神中充滿光采。